辛苦的童年歷歷在目

我的親生父母因長輩反對被拆散，父親被要求再娶，親生母親因為病重將姊姊送給親阿姨撫養。身為么女的我，別無選擇的出養給單身的養母，養母收養我後遠嫁國外，改由有距離的祖父母照顧我長大。從小，我沒有爸爸、沒有媽媽，僅有嚴厲的祖父母，把我當童養媳一般對待，每當其他孩子在慶祝父親節、母親節時，莫大的失落總是包圍著我；每當其他小孩回家有爸媽可以依靠時，我總會疑惑『爸媽，你們在哪裡？你們知道我受了委屈嗎？』，始終覺得自己沒有被妥善照顧，沒有家的歸屬感。直到我年紀較長，循著各種線索找到了親生姊姊，生活才開始有了些許依靠。 

不願想起的痛苦回憶
青春期的我，有著叛逆的脾氣，對祖母、養母等週遭的長輩，有很多不諒解，僅有親姊姊較能貼近我的感受。偶然與姊姊共浴的機會下，姊姊警覺到我的身材有異，仔細追問下，發現我已懷有數月的身孕，這消息對我而言真是晴天霹靂！當時懵懂的我，對健康教育知識一無所知，究竟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，到現在仍舊是模糊且不可考的記憶。在姊姊的安排下，我獨自來到東部的未婚媽媽之家待產，這一待就是半年，期間沒有人跟我說我該何去何從，沒有人向我解釋往後的安排與計畫，而膽小害怕的我，只能一天天的照著機構的安排生活，直到隔年年初，我產下一名女娃。 印象中，我的孩子長的圓潤可愛，有著愛笑的五官排列，我總戲稱她為小彌勒佛！那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事，然而尚未真正體驗為人母的喜悅，我的孩子就被姊姊的決定左右，出養至美國。再次接到孩子的消息是數天後，姊姊說『孩子的養父母沒有自己的小孩，不久前才收養了一名男孩，現在又收養了你的女兒，剛好有一對寶貝！養母一頭金髮很漂亮，他們會好好照顧孩子的，孩子跟著他們很幸福，你就別擔心了！』我並沒有就此放心，反倒有點埋怨姊姊，怎麼不事先跟我討論這事？怎麼不問我的想法就擅自決定？我是多麼期待能將孩子帶回撫養，但姊姊則以現實的考量將我回絕。現在想想，其實不得不認同姊姊，當時的我尚未成年，既無學歷也無家庭可以依靠，邊照顧孩子邊賺取生活費確實不可行，但這樣倉促切斷一切的決定，仍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痛與遺憾。 

從傷痛再出發的堅定信念
離開未婚媽媽之家的我，對於將孩子出養給人並沒有比較釋懷，心中仍時時掛念我的孩子，不知道養父母待她如何？孩子是否健康成長？數不清的疑問不斷在我心頭盤旋。然而我的心並沒有完全被這些擔憂佔據，內心的深處，仍有一絲殷切的盼望，那就是孩子以後回來尋親！這是這些年來支持我走過的信念，儘管我與孩子僅有一面之緣，但我始終堅信，孩子一定會回來找我，只是時間的早晚。因為孩子的養父母是金髮碧眼的美國人，而孩子是黑髮黑眼的華人，且國外文化開放，對於身世應不會隱瞞，所以我堅信我們母女的緣分沒有斷，秉持著這個信念，三十多年來我沒有牽動過戶籍，不論搬家、結婚等，我始終不改變我的戶籍，為了就是希望孩子將來可循著當時的資料找到我。即便存放戶籍的房子外租，我也百般叮嚀房客要留意所有的訪客與信件，因為我百分之百確定我的孩子會回來，我不願錯過任何可能的機會。

直到2006年底，我殷殷期盼的信件出現了，多年來我的期待終於成真。雖然這三十年來我不斷為自己準備會有尋親的這一天，但當我收到消息時，我還是有很多害怕，那些對孩子的不安與擔心，以及對過去記憶的恐懼與痛苦，全部排山倒海而來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。但此時心裡仍有小小的安定，說著『孩子，我終於等到妳了！』 

孩子，媽媽仍舊無法原諒自己
從孩子的主動尋親到現在已經兩年半了，我們一直保持連絡，透過兒童及少年收養資訊中心，我得以不斷更新孩子的消息，從最初對於尋親的想法、收養家庭的意見，到後來的訂婚、結婚以及現在的懷孕，雖然我知道孩子過的很好，在各方面都有妥善的規劃，對我也沒有任何埋怨，但每每接到孩子消息時，還是忍不住一陣鼻酸，那種悲傷與愧疚是無法阻止的。身邊的親友都勸我該釋懷了，是時候讓自己好過一些。然而這些情緒，不是當事人是無法理解的，只要一想到這三十多年來無法陪著孩子成長、無法在她身邊參與每個重要歷程，我們母女間沒有任何共同回憶，那龐大的失落與遺憾就不斷湧上心頭。當然，我知道沉浸在悲傷中不是好事，但身邊總是有太多人事物會觸動我，看到與女兒年紀相近的孩子、經過曾經生活過的地方、聽到關於出養的新聞，即便是小到讓人可以輕易忽略的訊息，但只要是跟我的經歷或孩子有相關，我就會想到她想到陷入深深的悲慟中。我想這些失落的情緒將會追隨我一輩子，因為它們已經持續三十多年了，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轉換或抹去的。 即便將來有機會與孩子見面，我認為這對我的情緒依舊沒有任何幫助，見面只是會使我更害怕擔心。我不知道見面後，我們應如何互動？我猜我會想抱抱她、想跟她有多些接觸、希望能有單獨相處的機會，但我應該會緊張到不敢有所行動，因為我怕孩子會推開我、拒絕我，那將會是多大的失落？但我只要一想到，因為我的怯步而使孩子先主動來擁抱我，我又更心酸了，這種媽媽擁抱孩子如此自然的動作，為何我無法做到呢？所以『孩子，請體諒媽媽的不主動、原諒媽媽的步調慢，不是媽媽不願與妳有更進一步的接觸，而是對妳，媽媽真的有太多擔心與怯弱了，請容許媽媽持續保持我們舒適安全的關係，讓我們都給彼此時間再準備，讓我們細水流長走下去吧！』 

如果重頭來過，還是充滿無奈
現在回頭來想想，出養孩子確實是唯一選擇，因為真的太年輕無助，沒有任何人可以協助我撫養孩子，但只要想到自己是被出養的，且我無法捍衛我的孩子，使她也要經歷相同的命運，那種痛不是「椎心刺骨」可以形容。我多麼希望當時有家人可以依靠，讓我能將孩子留在身邊撫養長大，可是當下我真的別無選擇，所以即使時光倒轉，我還是只能選擇將孩子出養，只有這樣才能讓孩子在穩定健全的環境下成長。唯一不同的是，如果可以，我希望在出養前，能為孩子為自己多做些準備。期待在出養前多了解收養人，盼望往後能與孩子保持聯繫，即便是與養父母的書信往來都好，只希望可以確認我的孩子是被妥善照顧，是在愛與呵護下長大的。如果不能親自撫養孩子，至少要把孩子交到可以託付的人手中。 這些年來，出養的愧疚沒有離開過我，我總是隱藏著這些情緒，因為擔心世人的傳統眼光，我不敢向他人提起這段過去，即便後來的丈夫與孩子都不太清楚這件事，就讓它們深埋在心底，當做永遠的秘密吧！過去曾想過，如果孩子果真回來尋親，我相信我會對她說明一切原因，填滿她生命失落的空虛，惟獨生父的部份我真的無法面對，因為那時期的記憶真是一片模糊與混亂，我不願讓孩子去承擔大人間的複雜，也不希望因為提供不完整的訊息而影響孩子對自己的觀感，因為她終究是我的孩子，是我該呵護卻沒能這麼做的孩子。 

生命歷程敎我的，原來不只有遺憾
我的人生一路走來，遺憾與失落佔去了大部分，從嬰幼兒時期自己被出養；四歲時沒能送親生媽媽最後一程；十多歲時來不及見撫養我的祖母最後一面；在機場與照顧我的祖父道別時不敢擁抱，後來便天人永隔；事後經歷未婚懷孕且迫於無奈出養孩子；還有年長後婚姻的不順遂以及與自己的孩子分離，這些痛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抒發的。然而從這些經歷中，我除了習得遺憾，也獲得許多經驗。在照顧後來生育的女兒時，我對她們是全心的呵護，雖然我仍舊無法放開心擁抱她們，但我努力的經營與孩子親密關係；女兒長大後，對於自我保護的教育我也相當重視，不希望她們在懵懂中經歷我的傷痛；女兒出嫁後，我也是盡心扮演全力支持的娘家，讓孩子們不管在心理上或生活上都有可以依靠的避風港。我了解缺少這些的失落，所以我用力付出，衷心祈求我的孩子們永遠不要遭遇我的悲痛！

『孩子，儘管媽媽沒有辦法時時伴妳左右，但媽媽願妳一切安好平順！』

 

全文 出自＜尋親故事手札＞